1980年。
香江。
夜幕初降,远处巨大的白色游轮无声拨开海面,向着霓虹璀璨、热闹非凡的维多利亚港口靠拢。
游轮大厅灯光迷离,音浪震天。白日在中环大楼西装革履的男男女女褪去斯文,尽情随着音乐摇摆、纠缠……
角落卡座里,秦宸北一身黑色西装,长腿交叠,宽阔板正的肩背微微朝后靠着沙发,深眸不带一丝波澜,落到眼前喧闹的人群,仿佛天子审度着凡间。
矜贵又冷漠。
派对主人梁遇则端着高脚杯坐到他旁边,笑嘻嘻道:“秦少,唔去放松一下?”
“睇到中间那个妞没?白俄那边搞过来的,点样正吧?”
秦宸北冷淡地撩起眼皮,看了他一眼:“这就是你所谓的聊正事?”
“让你揾嘅人有消息了?”(让你找的人有消息了吗?)
梁遇则摇晃着手里的高脚杯,有了点正形:“就差给你把整个香江翻过来了。什么沈小姐,呐,你好歹给张照片嘛,光有个名字和大概年龄,全香江三千多万人口,简直大海捞针!”
听到没有进展,秦宸北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,周身气压低到极点。
“呐,你找那位沈小姐到底什么事?你们俩……什么渊源?”梁遇则实在好奇,凑近了低声问道。
找人的原因,秦宸北当然不可能说出口。
因为谁也不知道,平日清冷端方,高岭之花一般的香江太子爷,最近一年每晚都会在梦里跟一个女人极尽缠绵。
女人一身凝脂雪肌,身段娇软,还有一股说不清又好闻的幽香,每每被压在身下,便会如猫儿般泫然欲泣,似哭非哭地要。他一个从不重欲之人,硬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为她破戒。
而且每晚他梦里的时代背景和身份还会变化,有时他是将军,她是夫人。有时他又是割据一方的军阀大少,而她是姨太太。
有点前世今生,宿命轮回的意思。
可惜,他在梦里看不清女人的脸,只得到一个姓——沈小姐。
他发誓要找到那个扰他清梦的女人。
没从秦宸北那里问出端倪,好友也不在意,浅灼了一口高脚杯里的红酒,转而又眼神八卦地盯着他:
“好,不聊你的沈小姐,那总可以说说你那个内地未婚妻吧?圈子里可传疯了,说是秦老爷子给你订的娃娃亲,真嘅假嘅?”
“滚蛋。”秦宸北面无表情地松了松自己衬衫领口,向来没耐心回应这种事。
挨了骂,对方不但没介意,反而笑得更灿烂:“呐,求证一下嘛,动那么大气干什么。”
“我看你是皮紧了。”秦宸北轻飘飘扔下一句话,站起身来。
昂贵的黑色西装被他驾驭得恰到好处,宽肩窄腰大长腿,身型挺拔笔直。
再配上一张英俊又冷酷的脸,眉眼凌冽,鼻梁高挺,是漂亮到极致的骨相。
从他踏上游轮那刻起,明里暗里吸引了无数目光。
无视那些端着酒杯想要靠近搭讪的女人,秦宸北快步走出大厅。
秦家做航运生意起家,如今产业遍布各行业各业,是香江豪门圈里金字塔尖的存在。
而秦宸北是秦家大房唯一的公子。
不仅长相出众,还颇有能力和手段,在家族企业手握重权。
是最炙手可热的豪门二代。
就在香江一众名媛明星削尖脑袋想要招惹他时,圈子里又突然传出——
这位豪门大少爷居然有个内地未婚妻,还是秦老爷子早年在内地亲自订下的娃娃亲。
八十年代的香江与内地的发展天差地别。
内地经济刚刚起步,大部分人还处于面朝黄土背朝天,守着土地看天吃饭的阶段。
而城里人能进个厂,就算条件不错了。
所以“内地未婚妻”在一众阔少名媛眼里就跟乡巴佬一个意思。
大家纷纷替秦宸北惋惜。
香江的天之骄子居然配个大陆乡下妹?
简直暴殄天物!
而此刻,远在内地的某个乡村,暴殄天物本人正悠悠转醒。
“吱嘎——”
沈沫翻了个身,木板床也跟着出声。
来回翻了几次,她总觉得小腹有一丝隐隐的酸涨感,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残留在里头一样,浑身软绵绵地像被拆散了骨头。
她纤白小手习惯性地往小腹处揉了揉,悠悠转醒。
沈沫有个秘密,最近一年,她夜夜都会在梦里跟一个男人缠绵。
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排卵期到了,熬过那几天就好了。
没想到夜夜如此,还都是跟同一个男人。好在男人长相英俊,身材极好,哪哪儿都长在她审美点上,沈沫也就没有排斥,甚至还有点习以为常,大不了就当谈了个只能在晚上见的男朋友。
她脑子里还在回味昨夜的梦,房间内忽然涌进一阵聒噪的声音。
“臭丫头!你怎么还在家?!”
“今天可是你跟赵长风相看的日子,人家早早就在镇上订好饭店等你,你倒好,还搁这儿睡懒觉!”
“我告诉你,这门婚事要是吹了,就等着嫁给村里的老光棍吧!”
说话的中年妇女是沈沫的大伯母李香兰。
连说带动手,就要上前来扯她身上的被子。
指甲缝里裹泥的手还没碰到被子,便猝不及防对上沈沫那张艳若桃李,娇媚如水的小脸,好似刚被男人疼爱过,棉布碎花小衣领口微微敞开,露出一抹雪肌,往下圆润挺翘的弧度饶是女人见了都忍不住咽一咽口水。
李香兰心口顿时直冒酸:妈的,死丫头天天风吹日晒又沾不到油水,咋就发育得那么好?连刚睡醒乱糟糟的模样都比别人瞧着好看。
更别提那一副水了灵当的骚样,勾人得紧。
真是人比人气死人。
“啪——”
心头正暗骂呢,手背便挨了一下,李香兰登时回神,不满地瞪着面前的人。
反了天了!死丫头居然敢打人?!
沈沫视线毫不畏惧地对上:“大伯母,既然你这么中意赵长风,怎么不让大堂姐嫁给他?”
话一出口,沈沫自己先愣住。
自己的声音怎么变得如此……软糯?话里的犀利瞬间便打了折扣。
还不等她想明白,对面的李香兰双手叉腰,眼神恨不得能将她戳死:
“呸!你这死丫头怎么跟长辈说话呢?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!”
“我们是为你好,盼着你有个好归宿,以后衣食不愁。你也不看看你自己,哪样拿得出手?”
“要家世没家世,要文化没文化,长得还这么不正经,能嫁进赵家已经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。这机会你要不抓牢,保准后悔一辈子!”
李香兰嘴上这么说,实际心头门清,给沈沫介绍的那个对象赵长风,除了家境好点,长得又矮又丑跟个墩子似的,私下没少嚯嚯女人。
身子骨弱点的,怕是得被他在床上压死。
要不然这婚事能轮到沈沫?
她早就说给自己闺女了!
听着李香兰明面为她好实际把她贬得一文不值的话,沈沫不紧不慢掀开被子,趿上布鞋:
“大伯母你说得对,我又丑又穷又没文化,根本不配结婚,还相看个啥?”
“关键啊,我父母双亡,但家里一大堆亲戚。真嫁过去了,今天这个堂哥找人家安排工作,明天那个堂姐要好处,你说人赵家是娶儿媳妇,还是娶了个事儿逼呀?”
娇软的嗓音,出口的话却字字往李香兰心口戳。
李香兰顿时如同被点燃的炮仗,声音也提高八个度:“死丫头你骂谁呢?!”
“你个有娘生没娘教的赔钱货!为好不得好,活该嫁不出去!”
“呸!”
挨了急赤白脸一顿骂,沈沫表情都没变一下。
利索穿好衣服扎紧辫子,慢悠悠回了一嘴:“大堂姐倒是被你教得好,就是二十好几了还在家待着呢。”
“你!”说不过沈沫,李香兰跺着脚狠狠瞪了她一眼,转身出去。
房间顿时安静下来。
沈沫才有心思回味自己现在的处境。
她穿越了。
从后世穿到了八十年代,一个乡下同名同姓的女孩身上。
两人长相身材都一样,但灵魂换了。
原主父母双亡,跟姐姐和爷爷相依为命。
眼下爷爷身患重疾,姐姐又懦弱无能,家里的叔伯婶娘便打起了原主的主意。
原因无他,沈沫长得实在太漂亮了。
一身雪肤如凝脂,身段窈窕有致,那肉就跟有意识一样,该长的地方长,不该长的一丝也无。
巴掌大的脸更如同比着量尺雕琢,一双狐狸眼,双眼皮宽窄恰好,睫毛浓密卷翘,眼尾还微微上翘,不动声色就勾得人浑身紧绷。
鼻子小巧挺翘,唇色如同三月枝头的桃花,粉嫩水润。
天上的仙女也不过长成这样。
这样的姿色在沈家人眼里,就该攀上高枝,替家人们谋福利。
想什么来什么,市水厂厂长的儿子赵长风来村里的水库检查,无意间瞧见沈沫,当即便动了心思。
这年头,水厂可是香饽饽。
沈沫嫁进赵家,连带几个堂哥堂姐都能在水厂给安排个工作。
反正沈沫爹妈都死了,嫁谁还不是家里几个长辈说了算。
所以才有了沈沫跟赵长风相看的一出。
先是夜夜跟个男人在梦里纠缠,再到穿越八十年代,沈沫觉得世界有点玄幻。
不过她没时间想太多,因为原主爷爷身患重病,已然油尽灯枯,她必须尽快去替原主见爷爷最后一面。
房间内。
大姐沈静正守在床前抽抽噎噎。
房子隔音很差,刚才大伯母一番话,屋内的沈老爷子和沈静显然听见了。
见到沈沫进来,沈静眼泪顿时更汹涌。
“对不起沫沫,都怪姐没本事,护不住你……”
床上的沈老爷子也咳嗽起来,浑浊的眼中满是对沈沫的心疼。
儿子儿媳撺掇这门婚事打的是什么主意,他心里门清。
他跟赵家有点交集,也见过赵长风。
自己孙女配那个矮冬瓜,实在是糟践。
而且赵家几代都有精神病史,性格出了名的暴戾偏执。
几个赵家媳妇儿还被家暴过,时不时就给打得鼻青脸肿。
自己孙女怎么能嫁进这种人家?
“沫沫……咳咳咳咳咳……”
一想到自己孙女被赵家盯上,沈老爷子便气血翻涌,肺都快咳出来。
沈沫心疼地蹲到床边,一只手慢慢帮爷爷顺气,另一手紧握住老人的手。
“爷爷,您别担心,我不会跟那个赵长风相看。”
沈沫继承了原主记忆,对赵长风也没有好感。
对方第一次在村里见她,就想对她动手动脚。
长得丑还这么猥琐,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归宿。
别说他爸是水厂厂长,就算是天王老子,她也看不上。
在沈沫的安抚下,沈老爷子渐渐顺过气来。不过他这几天,呼吸已经有些艰难,怕是快到头了。
等他走了,家里那几个孽子便更无忌惮,保不准会用些龌龊手段来逼迫沫沫嫁进赵家。
有些事,得尽早告诉沫沫。
沈老爷子转头看向杵在一旁的沈静:“阿静,你去灶房屋熬点稀粥,咱们中午吃。”
“好的爷爷。”沈静抹了抹眼角的泪,红着眼睛出了房间。
等她走后,沈老爷子才看向沈沫:
“沫沫,爷爷恐怕撑不了几日,有两件事要告诉你。”
“其一,你和香江秦家少爷秦宸北定过娃娃亲,结亲信物就缝在我枕头里。
你拿着信物去香江,就算秦家不认这门婚事,也会给你份谋生的活计。”
沈老爷子早年对秦老爷子有救命之恩。
当时对方正好从内陆逃往香江,大部分财产都已经转移过去。谁知路上突发意外,恰好沈老爷子经过救下他。
身边无以为报,他便做主替自己孙子和沈沫定了娃娃亲。
留下订亲信物和一张孙子的三岁照片,承诺等沈沫成年后便可去香江完婚。
以前沈老爷子不想孙女远嫁,而且双方家境悬殊太大,所以一直没告诉沈沫有这门娃娃亲。
现在形势所迫,比起高攀,沈老爷子更不想孙女被赵家糟蹋。
沈沫是万万没想到,自己身上竟然还背了门亲事,而且未婚夫还在香江。
她震惊地看着沈老爷子,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。
“要是你不想去香江,还有个选择。”沈老爷子顿了顿,继续道。
“赵家有个把柄。在他们家祖宅后院池塘西南角,埋着一箱本该上交给国家的小黄鱼。
你可以去省里举报赵家,够那家人判个十年八年。”
提着劲说完这番话,沈老爷子已经接近油尽灯枯。
枯瘦的面颊仍挂着对沈沫的担忧。
沈沫看在眼里,心里酸涩,紧紧握住爷爷的手。
终于,老人眼里最后一丝亮光熄灭,缓缓闭上眼睛。
沈沫似有所感,哭着轻摇床上的老人:“爷爷你醒醒,爷爷……”
门外,沈静手里的搪瓷缸“哐当”滑落到地上,溅起的开水有几滴落到她脚背,烫得她嘶地叫出声。
顾不上脚背火辣辣的触感,她冲进屋内,哭着扑倒在沈老爷子床前。
”爷爷……”
沈老爷子去世,除了沈沫姐妹,其他沈家人皆大大松了口气。
老爷子整天卧病在床,口袋里只进不出,还得家里人平摊看病吃药的钱,几个儿子和儿媳早就怨声载道。
而且沈沫已经满19岁,明明可以相看人家,替家里挣一笔彩礼。
偏生老爷子护得紧,谁都不让打她主意。
眼下,老碍眼的终于走了,他们也能真正地当家作主。
沈家人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捞钱的机会。
沈老爷子的丧事能让他们收一笔礼钱。
几个儿子在老宅门口搭起简易灵堂,跟村里借了个大喇叭放丧乐。
儿媳妇们则各自面前摆一张桌子,忙着记自家收的人情钱。
沈家小辈们聚在一起嗑瓜子瞧热闹,脸上没有丝毫哀痛之情。
只有沈沫和沈静两姐妹身穿孝衣,守在沈老爷子的遗体前。
临近傍晚,已经没有人来吊唁,沈家几房便早早回屋歇息。
守夜的任务自然落到沈沫两姐妹身上。
“姐,你起来坐会儿,我进去煮两碗面。”
今天一天两人还没吃东西,沈沫不是亏待自己的主,准备进灶房煮点东西吃。
灶房内。
沈沫打开平时存放米面粮油的柜子,里头空空荡荡。
连油盐酱醋这些调料也不见了。
她心头顿时冷笑,爷爷尸骨未寒,沈家人就已经把家产分得明明白白。
连灶房的粮食都不放过。
可若要分家产,家里的庄稼土地,原主和大姐都出了力,凭什么毛都没分到?
她气鼓鼓地打算去找大伯一家理论。
爷爷走了,大伯顺势当家,自然该找他们家说理。
乡下天黑得早,外面又没啥娱乐活动,八九点的时候大家几乎都已经上床。
沈沫走到沈大伯的房门前,抬手正欲敲门,却听到屋内嘀嘀咕咕的说话声。
她下意识放下手,贴耳附到门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