沐辛浔独自一个人被撂在冰冷的宁府正堂，连杯热茶都没人给她送。
宁道之的下马威，摆得相当的足。
一个时辰后。
院子外头的灯亮起来，有人背着手走进正堂，正是宁道之。
和沐辛浔想象中的一样，这人有副好皮相，哪怕白发蓄须，也不掩周身的贵气。
沐辛浔走到跟前，微微一颔首。
宁道之面无表情地从她身侧走过，袍子一撩坐下。
宁总管见沐辛浔站着不动，呵斥道：“沐姑娘，见到我家老爷，怎的不行礼？”
行礼？
沐辛浔眉梢一挑，缓缓转过身，就在宁道之的眼皮子底下，走到八仙桌的另一边。
施施然坐下。
“大胆！”
“怎么？”
沐辛浔微微仰头，“你们宁府的椅子，是摆设？”
宁总管差点没被这话给活活噎死。
他正要再骂，突然宁道之沉沉的目光看过来，那声骂在喉咙里打了个滚，又只能生生咽了下去。
空气，一下子凝固住。
许久，宁道之撩起眼皮，终于不咸不淡地扫了沐辛浔一眼。
“你姓沐？”
“没错。”
“从哪里来？”
“云南府，福贡县。”
“你千里迢迢来找本官有什么事？”
沐辛浔倾过身，看着宁道之的侧脸，“我为沐行而来！”
果然不出所料。
宁道之心中连连冷笑，“你和沐行是什么关系？”
“亲人。”
“什么样的亲人？”
“我唤他祖父。”
“你今年多大？”
“十七。”
“沐行他……”
宁道之手指在桌上点点，“怎么了？”
沐辛浔依旧看着他，“一个半月前，他去世了。”
死了？
宁道之一直紧绷的双肩微不可察地松下来，掩唇咳嗽一声，“可是寿终正寝？”
沐辛浔：“生老病死，都算寿终正寝。”
宁道之微微皱眉。
这话不该从一个十七岁年轻姑娘口里出说来，太老成了！
“他临终前，留了什么话给我？”
“没话。”
“他有什么事情，交待我去做？”
“并无交待。”
宁道之眼中虚伪的温和一下子淡了，本能地流露出如临大敌一样的戒备。
沐行一没话，二没事，他孙女来找他做什么？
他慢悠悠地抚着胡须，用一种循循善诱的口气，说：“我和他有过几面之缘，并不太熟。”
沐辛浔还是看着他，只是目光沉了下来。
“你和他，只有几面之缘吗？”
“本官难道会诓你？”
沐辛浔轻轻咬出两个字，“诓了。”
“放肆！”
宁道之一拍桌子，怒不可遏。
他下意识就想唤人进来，治治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东西，余光却扫见沐辛浔突然站起来。
她走到宁道之面前，目光与他对视。
宁道之只觉得心头一跳。
“不能放肆，也要放肆了。”
沐辛浔声音平静，“宁道之，你曾经姓沐，叫沐行父亲。”
父亲？！
四十八的宁道之听到这两个字，愣了片刻后，突然哈哈大笑。
“世人谁不知我宁道之，一岁半就死了父亲，是由寡母一手带大，休得胡言乱语！”
沐辛浔刚要说话，却见宁道之脸一沉。
“你此刻能和我说上话，已是看在那几面之缘的份上，否则……你只怕连宁府的门，都进不来。”
沐辛浔瞳仁倏的一缩。
她料到这趟的事情不会太容易，却没想到宁道之会把话说得这么绝。
“来人！”
被沐辛浔的话吓得血都冷了半截的宁总管蹬蹬蹬跑过去，“老爷？”
宁道之厉声道：“安排沐姑娘住一晚上，明日一早，让账房支一千两银子给她。”
一千两？
宁总管一惊，“老爷，这么多？”
宁道之的表情略十分的嫌恶，“她从云南府来，进趟京城不容易，想必以后也没机会再来。”
“是！”
“宁……”
“沐姑娘！”
宁道厉声音沉沉如铁，目光如剑似刀。
“这！里！是！宁！府！”
五个字，上位者的气势便摆出来。
沐辛浔用力一咬牙齿，将到嘴边的话抵了回去。
宁道之还有后半句话没出口——
“容不得你放肆！”
从正堂出来，沐辛浔撑着伞若有所思。
宁道之几次三番不让她把话说下去，可见那段往事他根本不想承认。
不想承认的原因是什么？
是心虚了，还是为了他堂堂宁内阁的脸面？
沐辛浔看了眼前走在前面的宁总管，又扭头看看身后跟着的两个护院。
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！
思忖间，已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。
宁总管朝院子扬了扬下巴，“就这里了，请吧！”
“慢着。”
宁总管半眯起眼睛看着沐辛浔，脸上一副“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相”的表情。
“不识相”的人掀起眼皮，半点没有眼力劲儿道：“我要热水。”
宁总管：“……”
宁总管朝护院递了个眼色，随即又把另一个护院叫到跟前，低声交待几句后匆匆离开。
沐辛浔在院里略站了一会，便径直走进屋里。
屋里没有点灯，她也懒得去点，找一把最近的椅子坐下，盯着地上的青石砖，满腹心事。
宁道之这人能做到内阁大臣，心机和手段都不会简单。
留给她的，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。
下一步，自己要怎么办？
寂静中，月光在屋里静流泻开来，苍青色的身影一动不动，单薄而孤独。
“姑娘，热水来了。”
两个婆子抬着热水走进院子，见屋里黑漆漆的，扯着嗓门先喊了一声。
沐辛浔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了一般，猛地坐了起来。
“姑娘怎么不点灯？热水放哪里？”
“随便。”
沐辛浔走到桌前把灯点亮，低头从包袱里掏出五两银子。
两个婆子放下热水，看到沐辛浔手里的银子，眼睛倏地亮了。
沐辛浔把银子塞到其中一人手上，“天冷，两位妈妈打些热酒喝。”
那人忙赔笑道：“那可多谢姑娘了。”
另一人也笑：“姑娘看看还缺什么，少什么，都可以和我们说。”
“不必。”
沐辛浔停顿一下，“我就打听件事……”
……
书房里。
宁道之坐在太师椅子里，老僧入定似的。
宁总管推门进来，“老爷。”
宁道之回神：“安顿好了？”
“好了。”
宁总管走到近前，低声道：“老爷，她借着要热水，趁机打听老夫人的生辰八字，说是要给老夫人点长明灯。”
“哼！”
宁道之的手握成拳头，眼中渐渐露出凶光。
宁总管能做到心腹这个位置，最会的便是揣摩主子的心思，“老爷，要不要小的……”
“暂时不必。”
宁道之截断他的话。
“那个院子多放点人，明日一早，你亲自带人送她出城，等确定她出城后，你再回来。”
“是！”
宁道之疲倦地摆摆手，“去跟夫人说今日我歇在书房。”
“是！”
“慢着！”
宁道之神色一肃：“这件事情，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，后果是什么……”
宁总管扑通跪下。
“那姑娘一派胡言乱语，老奴早不记得她说了什么，请老爷放一万个心。”
宁道之端起茶盅，喝了口茶，悠悠道：
“老宁啊，我自是信你的！”